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識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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識海

青黛為衣,菘藍為裳,頸間一顆圓潤玉白,那是魏獻儀親手系住的縛身石。

隨著清燈浮上穹頂,投射落下的光影漸漸稀疏,後來太承的置身之地為暗色籠罩,他整個人也幾乎陷入濃墨,而魏獻儀的身後則是一片浮動著萬千燈彩的璀璨之境。

這是他的識海。

不論何種模樣都是由他自己創設而成。

因為太承一直沒有動靜,魏獻儀不想耽誤時間,從身旁一棵銀霜之樹的枝條上取下一盞綻放清亮光輝的明燈。

魏獻儀向太承走過去。

每一步,明燈都會將其光芒投放在她的腳下,打破前方沒有邊際的深沈顏色,直到走來太承的面前,魏獻儀停住腳步,光亮也在此刻布滿他們的衣擺。

“跟我走。”魏獻儀看了他一眼,很快拉住太承的一只手,要帶著他走出這片氤氳混沌。

太承跟著魏獻儀生硬地邁出腳步,過了一會,他才找回自己的節奏,他收攏住魏獻儀牽著他的手,慢慢地,一點一點將其含住。

她把他從暗色中帶出,走到兩側遍布霜華的林間小道上。頭頂千燈未歇光華,太承註視著魏獻儀的側臉,在她一路向前而行時,太承問她:“你知道要往哪裏走嗎?”

“不知道。”魏獻儀回覆。這裏是太承的識海,她怎麽可能會知道出口在哪裏。

聽到魏獻儀的回答,太承楞了下,繼而收緊手指,將魏獻儀的指節扣得愈發緊密。

“嗯。那你打算帶我去哪裏?”太承很溫和地開口。

“哪裏都行,只要不是待在原先那個地方。”魏獻儀說道。

“那裏……不好嗎?”太承遲疑地問道。

魏獻儀因他這句話而慢下腳步,停在霜華樹下,頭頂銀光泛濫,魏獻儀偏過臉看向太承,告訴他說:“之前那個地方,幽靜且黑,很不好。”

望著這張陌生的臉上露出少許茫然的神情,像是被風揉皺的一張的白紙,添上了淺淡顏色,魏獻儀很快低下眼眸。

她想要松開太承的手,卻發現不知何時她已無法脫開手指,每一寸指骨都在他溫熱掌心的包裹中。魏獻儀沒說什麽,她動了下手指,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。

感應到她的動作,太承眼眸微動,而後順應著她,事後仍然緊扣起她的手指。

魏獻儀朝他遞去一盞明燈。

太承接過燈盞的時候,魏獻儀說道:“這裏是你的識海,我想我應無法帶你走出去。”

太承將那盞燈置於身前,光亮落在他們腳下,他輕輕頷首。

“你想要我帶你離開嗎?”太承望著魏獻儀說道。

“嗯。”

得到魏獻儀的回應,太承看著她,沒有立刻動身,過了稍許時候,太承問道:“那麽離開此間識海後,你會做些什麽事情?”

魏獻儀回望著太承。

“你不如直接問我,我會對聖音少寧做什麽。”她說。

被魏獻儀挑破心思,太承面上露出幾分赧意,他不由低下頭,聲音很輕:“是,我的確是想問你這個。那麽……”

“你會怎樣對待少寧?”太承問她。

“我想你應該沒有忘記我們的約定。”魏獻儀看著與太承緊密接觸的手指,而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太承將她的手握得更緊。

“不曾忘記。”太承說道。

“我說過,若是聖音少寧再有輕舉妄動,我會殺了他,你覺得現在聖音少寧該不該死?”魏獻儀緩慢說出這些。

當然該死。

“可是,少寧他這樣做,是為了探求你的真心。”太承面露惆色,和之前一樣,他依然寬容體諒著聖音少寧。

魏獻儀拉起太承的手,放到他的心口上,面前的這張臉雖然不是魏獻儀熟悉的那張,但是心跳卻始終如一,不論是在識海之外還是識海之內,面對她時,太承的心跳從未有過改變,真摯地熱切地在跳動。

“就為了這個?”

魏獻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,很淺很淡,不著痕跡。

望見她倏忽間的笑容,太承眼前若綻開一簇芳林,事實上,他也真的在魏獻儀的肩頭看到一枝艷色芳華正燦爛盛放。這裏一直是他識海,怎樣變換也都是隨著他心意而動。

太承低眉順眼,探出另一只手,垂手落在魏獻儀的一側肩頭,指腹撫上艷紅的花瓣,擡手之時似乎已經沾染了十分花色。他急忙朝她看去,卻撞入魏獻儀的審視目光裏,這個時候,太承才明白另一件事情。

這個識海是他的。

但是魏獻儀不是。

她是識海之外他不能掌控的。

因此當魏獻儀態度強硬地想要掰開他的手時,太承即便再有難舍之心,也順著她的心意,慢慢松開手指,放出她藏於其中的指節。

手心裏的溫度一下子淡了。

“我的真心很重要嗎?”魏獻儀問他。

“很重要。”太承點頭,“少寧很在意,我也,我也是。”說到後面,太承聲音低了下去。

魏獻儀沒有因為他的肯定而松緩心情,她看著太承,將他低下的臉扶正,魏獻儀的手指抵在他的側邊臉頰上,稍稍用力,太承腮邊一塊皮膚就微微陷了進去。

“因為在意,所以你就能與聖音少寧合謀,在我面前施展這一場迷失蹤跡的把戲?”魏獻儀與他對視,緩慢說出她料想到的事實。

太承臉色微微發白,“對不起。”

“你不該同我訴說歉意,你該對自己感到抱歉。”魏獻儀糾正太承的話中言辭

“我……”太承欲言又止,他望了又望魏獻儀,終歸感到心中的那份難以遮掩的歉疚之情。

“是,的確是我主動跟著少寧離開,後來少寧將我困在結界中,我也沒有反抗,少寧說他會試探出你的真心,我信了。”太承神色不安,因為被魏獻儀按著腮頰,太承說話沒那麽清晰。

這叫魏獻儀看了,更加想要與他正對眸光,“試探?真心?聖音少寧隨隨便便的提議,你就全然相信了,你說他不坑害你他坑害誰呢?”

“我那時沒想過少寧會……”太承臉色因為魏獻儀的這句“坑害”而愈加淒白。

“你以為聖音少寧在與你談謀算,事實上聖音少寧早對你動了殺心,如果沒有縛身石,我就得向聖音少寧低頭,才能尋到你所在之處。”這是魏獻儀最不想面對的情況。

說出這些話,一時間沈默不已,過了片刻,太承才輕聲說道:“我不會讓你為難。”

“那你要怎麽做呢?心甘情願在結界中赴死?”魏獻儀扯了下唇角,問道。

太承聽了,沒有說出否定的話,他只是凝望著魏獻儀,猶豫著問她:“……你想要我這樣做嗎?”

魏獻儀皺眉。

“你最好不要如此。”說了這一句,魏獻儀頓了下,又道:“否則我會很麻煩。”

“那我現在讓你覺得麻煩了嗎?”太承沒有去問魏獻儀讓她覺得麻煩的地方具體是哪裏,他只問她,現在的他,她會認為是一種“麻煩”嗎?

“你覺得呢?”魏獻儀看著太承,不答反問。

太承的心一下子沈了下去。

他從魏獻儀的手裏挪開臉頰,最後太承弱聲向她說道:“對不起,我早該向你坦白。”

“坦白”兩個字從太承口中說出來,魏獻儀越聽越覺得不順耳,她望向太承,心底最深處有種莫名的沖動。

“可是你沒有。”魏獻儀回道,她語調微冷,心情比之前任何一個時刻都要糟糕。

“對不起……”第三聲了,魏獻儀覺得,這一聲她可以接受,因為她是真的有些生氣。

想了想,魏獻儀將之前的話補充完整:“你不僅沒有在第一時間向我坦白事實,你更是想要為聖音少寧開脫,因為你覺得我不知情,你覺得你身為受害者你可以為聖音少寧說情。”

太承聽她這般言說,心中歉意愈深,更有萬語千言要對魏獻儀訴說,可是臨近開口,太承一時間竟無法言語,只因為魏獻儀字字句句都是讓他難以辯駁的事實。

他該說什麽?

“我可以原諒你。”在太承陷入混沌的迷茫之際,魏獻儀說道。

她的聲音在太承耳邊輕泛,太承擡眸,目光觸及她的眼神,讓太承意識到魏獻儀是秉持著全然認真態度才說出這句話。

“我要怎麽做?”太承望著她許久,眼中重新泛出神采,他輕聲細語。

“第一件事,你帶我走出你的識海。”魏獻儀說。這本就是他們應該做的事情,太承不僅不會拒絕,若不是此時情緒牽制,他們早該脫身離開了他的識海。

“好。”太承應下,並且急促地追問:“那麽第二件事情呢?”

“我出去之後,要將聖音少寧斬於劍下,你會阻攔我嗎?”這不是條件,這是魏獻儀的一句設問,她在問他,也是在給他機會教他松口。

太承怔楞片刻。

他會阻攔魏獻儀殺害聖音少寧嗎?他知道理由的,聖音少寧身上沾著不該存在的東西,是魏獻儀不喜歡的甚至厭惡。

她早就提醒過他,甚至親自提醒過聖音少寧,可是聖音少寧沒有改正,而他始終也為維系聖音少寧的性命而處處與她周旋請求。

終於到了魏獻儀忍耐的極限,她沒辦法再看著聖音少寧繼續在她面前用著別的力量,做出一些不符合她心意的事情,就包括這一次他設計太承想要暗殺太承一般。

魏獻儀不能對此再有耐心了。

“你會攔我嗎?”所以她問太承,只要他搖頭,魏獻儀一定會斬殺聖音少寧,但是如果太承沒有按照她期望的那般說他“不會”,魏獻儀也未必會因為他的阻攔而改變對聖音少寧的殺心。

是他們先做錯事情的。

聖音少寧是,太承也是。

太承看著她很久,最終確定她真切的殺心時,太承心底透著寒涼與緊張。

他語聲躊躇:“我不能……”

他不能看著聖音少寧死在魏獻儀的劍下。

可是太承並不能將這完整的一句話說出口,因為他知道一旦說出來,他與她就相當於立在一線兩端。如果不想走到對立面,就要有人選擇妥協。

的確會有人在他們這段關系中妥協,但是那個人一定不會是魏獻儀,一定不會。

太承頓時僵住身體。

他低身,也低下眼眸,眼裏面有不盡的哀愁宛轉,太承看著魏獻儀,聲音發顫:“我想要有其它選擇,你會給我嗎?”

魏獻儀臉上露出笑容,“你有什麽地方值得我為你創建這第三條路嗎?”

要麽同意,等到魏獻儀對聖音少寧動手的時候,太承只需要一動不動就好。

要麽拒絕,等到魏獻儀離開他的識海,太承會阻攔她,可魏獻儀卻不會因為他的阻攔而對聖音少寧手軟。

不會有其它第三條路出現。

至少現在魏獻儀還是這樣想的。

太承的內心早被酸澀的情緒淹沒,他當然一直清醒地知道魏獻儀待他沒有所謂的情深意重,她對待他,就像是閑時清風明月,不,或許他根本比不上讓她見了就高興的那輪明月,他只是一陣風。

風來,魏獻儀開心了。

若是風速稍有偏差,魏獻儀便不會高興。她不高興,她不會勉強自己,所以後來感到沮喪的人就會變成太承。

雖然早就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是這樣一個定位,但是親耳聽到魏獻儀說出來,話中明裏暗裏是他“不值得”,太承心腔深處還是溢上一股難言的苦澀。

“好了。”魏獻儀不想與太承繼續在這識海中糾纏下去,“我們先離開這裏,聖音少寧的事情等出去愛說。”

再繼續留在太承的識海內,不止是太承會受傷,她也會,她早就說過進入他人識海這件事情做不得。

魏獻儀等著太承給她引路。

實際上識海的出入口只在主人的一念之間,魏獻儀遲遲沒有看到出口,也只是因為太承沒有要離開這裏的念頭。

“怎麽了?”魏獻儀眉目微折。

雖然問出這句話,但是魏獻儀實則知道太承在糾結什麽,所以她問出這句話的目的旨在催促太承離開,每一次,他都能懂得她的意思,每一次,他也都會照做。

“總會有例外的。”似乎看出魏獻儀心中所想,太承緩緩說道。

“離開可以,但你得答應我,不能傷害少寧。”

魏獻儀恍若未聞。

她擡手伸向太承的額頭,“知道自己再說什麽嗎?”

“我知道。我很清楚。”太承表示他堅決的態度,反覆說道。

魏獻儀聽到答案,臉色微沈,“你想做什麽?”她是為了救他才進入他的識海之中,現在他卻要為了聖音少寧而將她的神識困在其中。

“我不會讓少寧傷害你。”太承望著她,做下某種決心,“你能相信我嗎?”

魏獻儀皺眉更深,“現在不是聖音少寧傷害我的問題,而是他在作惡,他在害你。”

“不會了,他再也不會了。”太承連忙說道。

他望著魏獻儀,眼神裏帶有最後一絲期盼,“我可以讓少寧停下心中欲念,也可以解決那些不必要的東西,你會相信我,對嗎?”

他看她的眼神太過執著。

讓魏獻儀覺得燙得厲害,內裏有一重異常明凈的光輝,指引魏獻儀想要深入,可是一旦升起這個念頭,就是一顆好不容易堅定而冷硬的心軟下來的時刻。

在他的註視裏,魏獻儀想起很多事,關於太承的。

“應該相信你嗎?”魏獻儀猶豫著,問出這句話。而在出口的時候,太承便知道她信了的。

他幾乎喜極而泣。

“告訴我方法。”魏獻儀別開眼,不想看太承激動的模樣,她總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。

太承吸緊一口氣,他低下頭,靠在魏獻儀的耳畔輕輕說出一句話。他的氣息落下,將魏獻儀耳後的一塊皮膚都燙傷了,在太承移開唇瓣時,魏獻儀擡手摸了摸自己發紅發燙的耳垂。

“不可以。”魏獻儀定下心神後,拒絕了太承的提議。

太承低眸,長睫掩蓋眸中失落的神色,他沒有問她為什麽,他從來不會問魏獻儀這個問題,不管是面對什麽樣的事情,他都不會。

“可以不成婚。”太承忍著痛意,表示了自己對魏獻儀寬解,他勉強露出微笑:“也可以不成婚的。只要成仙就好了,飛升,離開,然後就是你與‘他’的事情了,你要怎麽做,我都不會阻攔,相反我還會幫你。”

“登仙位?”魏獻儀沒有在意太承的失落,反而問道。

“算是吧。”太承應道。

他沒有說清楚。

太承的提議異常誘人,魏獻儀在想到能與天道對峙的那一刻,就已然心動。可是,成仙……

可是。

她真的能夠這樣選擇嗎?

“先離開。”魏獻儀看著太承,深吸一口氣,望見太承遲疑躊躇的眼神,魏獻儀向他保證說道:“我暫時不會對聖音少寧動手,前提是你能讓他冷靜下來,不要再做出任何讓我覺得不高興的事情。”

太承目露驚喜。

“好,我答應你。”

說完話,太承上前走到魏獻儀面前,手中的那盞明燈都因為他們的距離太近而從太承手中跌落了,太承也沒有去撿起明燈。

他低眸註視著魏獻儀,在她擡眼之際,太承伸出了手掌。他的手心抵住魏獻儀的雙眼,幾乎能感受到魏獻儀在他手心柔軟處胡亂掀動眼睫。

癢癢的。

他告訴她,“閉上眼。”

魏獻儀聽見太承的聲音,很快閉上了眼睛。在感受不到她顫動的睫毛後,太承知道魏獻儀是已經閉上了眼睛,他忽然感到一些後悔,他應該讓她再看他一眼才對。

離開了識海天地。

魏獻儀就再也看不到現在的他了。

可是太承心裏清楚這樣的要求對魏獻儀來說是很過分的。

所以太承緊著一顆心,在魏獻儀催促他的時候,太承低低“嗯”了一聲回應魏獻儀。

接著,隨著識海顛簸,萬千霜華之樹、千萬燈華,都一一散盡了,所有一切皆化作異樣奪目耀眼的靈力消散於太承的識海之中。

神識回籠,魏獻儀幽幽轉醒,睜開雙眼,即是與太承四目相對,她的額頭一如之前還抵在太承的額頭上,尤其此前為了進入太承的識海,魏獻儀至今仍與太承十指交纏,各自清醒的那一刻,魏獻儀先松開了太承的手。

“醒了。”魏獻儀撐在床榻上,閉了閉眼睛,覆又睜開望向太承。

太承垂著眼簾,他捂起胸口,悶悶地咳嗽兩聲後,在魏獻儀的視線裏,太承倚靠在床榻後方。烏黑長發鋪散在身前,魏獻儀將被褥往他身上扯了扯。

無意撩動紗幔垂到太承的手背之上,因為姿勢不便,不能及時將其拉開,魏獻儀看到了,她伸手掀開重疊紗幔,將它們攏成一團掛在掛鉤上。

“我……”沒有了紗幔的阻隔,他看她看得更為清晰,太承想要說話。

“休息吧。”魏獻儀卻沒打算聽取,她更沒打算久留。

魏獻儀起身,看了眼太承,“我會考慮你的提議。”

“哪一條提議?”在魏獻儀離開之際,太承伏在榻上問她。他一共給出了兩條,一是成婚之計讓聖音少寧徹底死心,二是成仙飛升從源頭上解決問題。

她明顯鐘意後者。

如果是他自己,他也會這樣選。所以在魏獻儀第一次在這二者之間選擇後者之時,太承表示理解。

然而理解,不是他想要的,他想要的遠比這更多。

太承不死心地問:“你會考慮哪條提議?”

魏獻儀回頭看了他眼。

轉身,回覆:“全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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